坂本真绫和铃村健一公元1210年,正月。85岁的南宋诗人陆游,一病不起。临终前,他给儿子们写了一首遗诗:
人死了,一了百了,但我还是会心痛,痛心看不到国家统一。如果有一天,朝廷军队收复了中原失地,家祭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告诉我,你们的老父亲。
陆游出生时,赶上了北宋的末世。他两岁时,女真族建立的金国灭了北宋,饮马淮河。
终其一生,陆游都是一个坚定的主战派,爱国情绪饱和在他的整个生命里。但是,在他生前死后,南宋均无力“北定中原”,告慰一颗沸腾的爱国心。
然而,包括陆游在内的几乎所有南宋人,都以北宋的疆域作为大一统的目标,但事实上,无论是宋之前的唐朝,还是宋之后的元朝,都不会认同宋朝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
整个宋朝都不能算统一时期。我们知道,北宋时,西北有西夏,北方有辽国,至少是三国对峙的情况;南宋时,则是宋金南北对峙。
所以,历史学家把唐朝灭亡到元朝建立中间这段时间(公元10—13世纪),即五代十国、宋辽金时期,这大约400年,称为中国的第二个“南北朝”。
根据史书记载,“禹之时天下万国,至于汤而三千余国”,周初分封,“凡一千八百国,布列于五千里内”。
意思是说,夏商周三代,如今的中原地区一带,小邦林立,最多时有“万国”(数字肯定有夸张),后来慢慢吞并、兼并、合并,但到西周,还分出了1800个小国。
到春秋时代,灭国的数量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快。据统计,楚灭掉43国,晋灭掉34国,秦灭掉23国,这三家是春秋灭人国排行榜的前三。其他诸如,齐灭10国,鲁灭9国,宋灭7国等等,还有很多。大家不约而同走上兼并崛起的同一条道路。
照这个趋势看,秦灭六国,完成统一大业,既是必然的,又是偶然的。统一是必然,由谁来统一则是偶然。
历史学家研究发现,春秋战国时候的人,已经有大一统的思想。而这种思想,主要来源于残酷的生存环境。
公元前651年,在春秋第一霸主齐桓公召集的葵丘之会上,参会的诸侯国达成一条盟约,叫“无曲防,无遏籴”。
什么意思呢?就是各诸侯国约定,不得修建有碍邻国的水利工程(比如不能以邻为壑,把洪水排泄到邻国去),不得在天灾时人为阻碍粮食的流通(因为国家小,一受灾可能就需要“进口”粮食)。
中国自古就是一个自然灾害频发的国家。历史学家黄仁宇统计,在2117年间,官方有记录的水灾1621次,旱灾1392次。
尤其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黄河流域时而润泽大地,时而泛滥成灾。治水,一直就是古代中国的重大现实问题。
领土大一些的国家,还好一点,可以在自己的国家内实现资源调配,降低风险。领土小的国家,就真的很渴望形成统一的大国,共同治水和抵御天灾。
梁惠王曾问孟子,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呢?孟子的回答,像干脆面一样干脆:“定于一。”就是要大一统,天下才能安定。
这是很有见地的观点,在当时的影响也很大。许多国君加入领导统一的行列,都想做“秦始皇”。
美国历史学家魏特夫,有一个著名的“治水理论”,说水利工程是中国古代农业生产最重要的一环,但要兴建、管理和维护水利工程,需要一个高效、集权、统一的政府来实施。
如果要说出,对中国统一大业和疆域形成影响最大的朝代,我会选择——秦汉、隋唐、元清——这三组六个朝代。
具体来说,秦、隋、元均完成了中国分裂时期的统一大业,而汉、唐、清三朝,则是开疆拓土,实现疆域最大化的朝代。
秦始皇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完成大一统,虽然有我前面所说的那么多时代大趋势的助攻,但这临门一脚射得漂亮,拿个最佳射手,实至名归。
秦朝统一的疆域(黄色部分),大约相当于如今中国领土的三分之一。//图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不仅如此,他还通过构建一系列制度,打造一系列工程,让统一成为中国历史的常态。
中央集权制的确立,和郡县制的推行,使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大大加强。后来对中国统一作出贡献的历朝历代,都沿着秦朝确定的制度,做有益的创新。比如隋朝开创的科举制,元代创立的行省制,都有利于国家巩固统一。
秦朝统一后,为了维持中央集权的局面,采取了“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政策。这些政策的重要性,可以这么解释一下:战国时代,各诸侯国的文化差异不会比现在的欧洲小,车轨、衣冠、法律、语言、文字等等,都不一样。秦朝将这些统一后,很大程度上消弭了地区间的沟通障碍,到汉武帝时推行独尊儒术的措施,进一步减少列国时期形成的文化差异,从而在中国内部塑造出共同的文化心理。
此外,秦始皇修驰道,凿灵渠,加强地区间的交通和联系,从而促进统一。后来的隋朝开凿大运河,元朝修建全国性驿道系统,道理一样。这些全国性的交通工程,把各个看似独立的经济区粘合在一起。
史学家许倬云有个论断,他说:“中国经济体系,一旦编制成形,可以扩张,却难以裂解。如果分成几个地区性的网络,仍会回到整体大网。因此,中国历史上,国家分裂时,经济的重新整合,常早于政权。”
当然,囿于当时的历史条件,秦朝统一的疆域大约仅相当于今天中国领土面积的三分之一多一点。大约在汉武帝、汉宣帝时期,中国的统一疆域才达到极盛。
汉朝的极盛年代,不仅拥有秦朝全部疆域,而且扩展到朝鲜半岛北部和越南的大部分。凡是当时适合农业生产的地方,汉朝几乎都建立了行政机构。与今天中国的领土相比,除了青藏高原、蒙古高原和东北大部分,汉朝都有了。
历史学家葛剑雄说,中国的主体民族称为“汉人”,就是因为汉朝对中国历史极其重要,它奠定了中国统一疆域的基础。
西汉大一统的局面,在此后的中国历史中,成为所有王朝比附和参照的对象。每一个统治者,觉得最能夸耀于世、名垂青史的政绩,肯定有一条,就是自己统治的疆域能够超越前代。
秦汉以后,中国大概2000年的历史中,仍有两次漫长的分裂时期,各有400年左右时间。这就是中国的两次“南北朝”:
第一次,从公元189年,董卓入长安,东汉政权瓦解开始,至公元589年,隋文帝平陈,重建大一统王朝为止,整整四个世纪,除了中间西晋大约20年的短暂统一(从280年西晋灭吴到301年八王之乱爆发),中国都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中。第二次,就是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的五代十国、宋辽金时期,公元10—13世纪,恰好也是四个世纪左右的分裂、对峙期。
为什么在大一统的思想和实践都很成熟的情况,仍然会出现分裂?我在前面引用许倬云的话,说经济的一体化会早于政权的大一统。反过来,如果出现分裂局面的反复,一定也是经济先出现问题。
就中国古代来说,决定经济好坏的关键要素是人地比——人口与土地的比例。侯家驹在《中国经济史》中强调,中国两千年来都处于治乱循环,其关键因子主要是人地比例。
一般王朝初期经过战乱后,人口损失严重,地广人稀,劳动力的边际产量较大,这时,从事盗匪、起义等暴力行为的成本也较大,导致从事生产的人口多,从事暴力的人口少。政府从事的支出就少,税收相应减轻,因而出现良好的政局。随着时间推移,人口数量增加,人地比减小,边际产量相应减少,越来越多人会铤而走险,从事暴力行为。这进一步增加了政府的防暴开支,加重民众税收。累积到一定程度,中央集权政府财政破产,王朝分裂的局面由此产生。
这个过程,一个小周期就是一次改朝换代,一个大周期则是上面提到的两个400年。
当然,导致人地比减少,除了人口增加、土地兼并等常规因素外,气候变迁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在农业社会,平均气温下降一两度,就足以摧毁整个社会的生产基础,极大地削弱国家的经济实力,连锁产生各种社会问题。
最典型的例子,是历史上几次游牧民族的南侵,均与全球气候变冷有关。气候变冷,使得游牧与农耕的分界线南移,压缩了中原可耕地面积,激化人地比,从而引起上面所说的中央集团财政崩溃,王朝陷入分裂。
而且,由气候变冷促发的战争与疆域分裂在全球都是一样的。公元1世纪以后,东方的大汉和西方的罗国,都受到各自边疆游牧民族的南下侵袭,这之后,两个国家均无法应对而崩溃,疆域陷入分裂期。
所不同的是,罗马辉煌的文明,随着帝国灭亡而消失,欧洲进入漫长的长达千年的黑暗中世纪,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罗马文明才重新影响欧洲历史;而中国在历经400年的分裂与动乱后,由隋朝再次完成大一统,从而保持了文明的延续。
在这个意义上,隋朝对于中国历史、文明与疆域的正面影响,怎么估量都不为过。但因为隋朝短命,很多人看不起,或认识不到这个流星朝代的重要性。
实际上,中国成长为有别于分裂式欧洲的统一国家。隋朝承上启下,功不可没,上承秦汉,下启大唐。
隋朝两个皇帝都很有作为,隋文帝在政治、军事上完成了中国的统一,但这种统一是相对机械和脆弱的,如前所述,真正有机和牢固的统一是经济上的统一。这时,隋炀帝修大运河的奇想和魄力,就能印证他的雄才大略。
大运河的修筑,不但沟通了南北,而且深刻影响了之后一千多年中国的政治、经济、地理格局。
陆游是一个悲情的人。终其一生,整个时代都未能走出第二次“南北朝”,他也未能看到祖国大一统的那一天。而且,他的子孙,肯定也无法履行他的临终叮嘱——“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因为,平定中原、统一中国的军队,不是来自他奉为正统的南宋,而是来自“野蛮”的蒙古人。
从中国统一的脉络来看,宋朝从来就不是一个大一统的朝代。不仅现在的史学家这样认为,当时人就已经这样认为。
1234年,蒙古人灭掉金朝后,一群汉族文人聚集在一起,讨论将来怎么给金朝写国史。跟我们传统认为汉人一定敌视辽、金政权的认识不一样,这些汉族士人生活在金朝政权下,对辽、金两朝都很有感情。
讨论的过程中,一个名叫修端的汉人说,宋朝从来没有完成真正的“大一统”,对唐朝以后的历史,以“南北朝”的框架来认识才比较符合历史实际。
修端强调,按照历史实际情况来说,金朝平辽克宋,占有中原三分之二,坐受四方朝贡百有余年,南宋对金称臣侄,已经把天下共主的位置让给了金朝,所以“自建炎之后,中国非宋所有”,应以金朝为《北史》,宋为《南宋史》。
后来元朝修前朝史,接纳了这个观点,《宋史》《辽史》《金史》三史并立,说明这三朝都是正统,而不是狭隘地仅把宋朝当作正统。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元朝本身不是汉人建立的政权,所以它有需要,也有意识去推行这样一种观念:“正统”是天下公器,不是某一个族群所私有,无论哪一个民族,只要它奉行中国的政治、社会、伦理价值与秩序,就是中国历史上的“正统”王朝。
而宋、明这两个汉人建立的王朝,仍然坚持“华夷之辨”的正统论。我们一直说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而这一定位的形成要仰赖元、清两个朝代的贡献。
与世界上所有文明古国经过一轮兴衰就全部覆灭不同,中国是唯一延续了数千年文明、历经多轮兴衰仍不致断裂的文明古国。为什么中华文明如此特别而幸运?
公元24年,更始帝刘玄派人出使匈奴,要匈奴向其称臣。匈奴单于不仅拒绝了,还说汉匈本为兄弟,当年匈奴内乱,汉宣帝助我们平乱,所以匈奴称臣尊汉;如今汉亦大乱,匈奴出兵助汉打王莽,所以轮到你们称臣尊匈。
可见,从匈奴人开始,边疆游牧民族就有进入中原争夺正统的观念。后来的所谓“五胡乱华”,也是各民族加入争正统的序列。匈奴人刘渊直接假托刘氏后裔,建立汉政权,氐人苻坚出兵百万,发动淝水之战,以及后来北魏孝文帝的一系列汉化改革,都是意欲争正统,统一全中国。
如果我们的历史叙述能够跳脱汉民族视角,从多民族统一中国的角度重新切入,就会发现,少数民族进入中国的历史,与汉民族政权出击边疆统一中国的历史,根本就是硬币的两面,是一体的。
按照傅海波的观点,明清易代也应当理解成中国体系内部的改朝换代,而不是外来者对中国的征服。
我们如果真正对历史感兴趣,就要学会客观分辨明、清的历史贡献,不要人云亦云,或者抱着强烈的民族情绪去代入这段历史。
明朝皇帝很得意本朝的疆域,自视为大一统王朝的极盛期。但因为缺失了对北部草原地区和西域的有效管辖,这个大一统王朝明显名不副实。
相反,清朝不仅在明朝的基础上,实现了更大范围内的大一统,而且在统治方式、统治理念等诸多方面都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在南方,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兵入台,郑克塽降,清朝设置台湾府,隶属福建省。在北方,康熙先后三次与噶尔丹部激战,噶尔丹兵败自杀,内外蒙古完全统一于清朝。此外,康熙二十八年(1689),清与俄国订立了《中俄尼布楚条约》,确定了中俄东段的边界。雍正五年(1727),进一步明确了中俄中段边界线。在西北,经过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不断征伐,清朝最终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平定了准噶尔部,巩固了对天山北路蒙古等族聚居地的统治。两年后,清平定了大小和卓的叛乱,最终统一了天山南北。在西藏地区,康熙五十九年(1720),清军入藏,结束了和硕特及准噶尔等蒙古势力统治西藏的历史,正式将西藏纳入清朝版图。
全盛时期,清朝陆地总面积1300多万平方公里。在全国设置了18个省,盛京(奉天)、吉林、黑龙江、伊犁、乌里雅苏台5个将军辖区,以及驻藏大臣、西宁办事大臣和蒙古的盟旗。
根据边疆地区各民族原有的社会组织机构,设置了不同的行政管理体系。在东北地区,实行军府制度下的旗、民分治。在蒙古地区,实施盟旗制度,对蒙古诸部分散编制,分而治之,并通过封授爵职、政治联姻、朝贡互市和藏传佛教等,加强满蒙之间的关系。在新疆地区,设伊犁将军统辖天山南北,并推行军府制度为主,郡县制、盟旗制和伯克制为补充的统治制度。在西藏地区,通过设置驻藏大臣,颁布《钦定西藏章程》,创立“金瓶掣签”制度,实行政教合一的统治,强化了中央政府对西藏的管理。在西南地区,一开始沿袭明代的土司制度,利用地方民族上层实施间接统治;雍正时期起,实施“改土归流”,用流官取代土司,纳入中央王朝的直接统治之下。
正因为清朝不是汉人建立的政权,统治者很在意统治的合法性问题,严厉反对“华夷之辨”,主张“天下一统”“华夷一家”。雍正写《大义觉迷录》,其中就在批判“华夷”观念不利于民族和睦。也正是在清朝,长城才真正失去了屏蔽农耕与游牧族群交流的功能,加速了边疆、内地“一体化”的历史进程。
清朝统治者观念的变化,以及边疆统治的经验,最终促成了大一统中国疆域的形成。
如今,历史学家界定中国的历史疆域,基本都是以极盛时期的清朝疆域为标准。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清朝,我们这个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会推迟到什么时候。
1840年以后,随着世界局势的变化,清朝被拖入割地赔款的境地,使得晚清史沦为痛史。
而清朝在应对这个沦丧的过程中,确实也做了一些努力。在保卫边疆方面,最典型的做法就是允许人口迁徙,加强了边疆民族与汉族融合的广度和深度。
据统计,从清初到道光朝中叶,中国内地大量移民进人边疆地区。关外东北地区至少有移民150万人,蒙古地区约计移民100万人,新疆地区约计迁入50万人,云南、广西合计约迁入200万一300万人之间,中国台湾约迁入150万人。至鸦片战争前后,内地共约有700万一800万人迁移到边疆各地、海岛。
这么大规模的移民,意义重大。正如葛剑雄所说,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日本侵略者面对的是我们在东北的3000万同胞,只能扶植了一个傀儡,建立了伪满洲国。要是东北还是没有人,或者人口稀少,会是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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