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经热快播王铎的书法创作,不光体现出艺术审美,更多的是艺术冒险,很多时候体现出“极限运动”的特质,而这些仅仅是表面现象。王铎书法的真正内涵是一口深井,他的悲剧人生,才是活水之源。
同样因为他的悲剧人生(仕清之后实为自我放弃),王铎刻意地,同时也是创造性地将字写大,以顶天立地的鸿篇巨制,变传统书法欣赏“案上观”为“壁上观”,拓展了书法的审美场域和格局,从现实意义上让书法艺术“站”了起来。
明代以前,除了庙宇殿堂等处的楹联以外,巨幅书法作品比较少见,传世经典作品的尺幅多为几十厘米大小。自明代中后期起,随着高大建筑物的增多,以艺术增美生活的审美思潮兴起,巨帧长轴的书法作品开始涌现,书法作品动辄几米长,当时的名家董其昌、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等都参与其中,一时之间鸿篇巨制佳作迭出,夺目惊心。审美方式也由以把玩、凝视为特征的“案上观”,变成了以眺望、仰视为特征的“壁上观”。
王铎是巨帧长轴创作的执牛耳者。他的很多作品都有一丈多高,最高的《五言古诗轴》,纵高竟然达到惊人的4.22米!如此顶天立地的书法艺术,自然具有让人血脉偾张的视觉震撼力。笔者曾在书店购买过王铎巨幅长卷的高清影印帖,尺幅之高,层高3米的陋室不能悬挂,只能让它委屈地躺在地上,供笔者瞻仰。即便它躺在地上,其字字威武、横扫三军的霸道神气还是让人屏声息气,不敢动弹。读王铎的字是需要勇气的,而读王铎的巨幅长卷,则需要穿上救生衣,坐上救生艇——那是在惊涛骇浪中的行进和搏击,那是人力与自然力的相互叩击和呼应,那是神示的诗篇和魔性的心迹之间的角力——神仙打架,作为观众,我们很容易受伤。
王铎的气宇襟抱和他的擘画神功,显示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壮阔气象。可以说,王铎不是把字写大了,而是把“人”写大了;不是把个人写大了,而是把自我意识写大了——人生如蚍蜉,事事不如意,想做名臣,却做成了贰臣;想做武将,却做了跪迎降将;想流芳百世,偏偏遗臭万年。错错错,生之卑微以字放大!莫莫莫,臣之忠良以笔扛鼎!
王铎写的不是字,是生不逢时的肝肠寸断,是人鬼附体的魂飞魄散,是遗臭万年的名垂宇宙,是失败人生的倔强战书。
如果说颜真卿的“名垂宇宙”是其忠义肝胆的自然成全,那么王铎的“名垂宇宙”则是其在忠义尽丧之后的绝地突围,他有意识地将其书法和诗文作品编辑成册,勒石刻拓,体现出相当强烈的审美自信和文化自觉,为其作品的传播和流传做了非常重要的基础性工作。
王铎留存于世间的诗文集很多,为后人研究和学习提供了很好的条件。这固然是因为年岁不久,诸多文本文献还没有在岁月流逝中遗失和消灭,而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却是因为王铎本人生前的自觉集纳和“抢救性保存”。
特别值得一说的是,除了“编书”以外,王铎非常注重勒石刻帖,也就是将自己的书法作品,请人刻在石碑上,供人观瞻和拓印。比如《拟山园帖》《琅华馆帖》《日涉园帖》《论诗文歌》《二十帖》等,都是由王铎的儿子或姻亲主持刻写完成的。所刻作品,除了来自于王铎先前的馈赠,更有王铎听闻刻帖之事后的“专项支持”。他去世前曾嘱咐儿孙说:“我一生别无所成,唯有书法一道小有所成。待我死后,可寻觅良工,将这些作品一一刻石镶置于中室四壁,传留后世。倘子孙后代有衣食不足时,亦可拓卖字帖,以济温饱。”
这充分说明,王铎的刻帖,是一种有意识有组织有计划的“文化工程”。于他本人而言,他的功名意识从来都是以流芳百世为旨归的,当然他是想借墨迹舞日月、承天地以不朽,而于中国书法史而言,恰是因为他的审美自信和文化自觉,这些珍贵而有价值的墨宝,能于纸帙法帖之外,与自然界的碑石风云交会,在广袤的天地间和历史空间里,生发出“叮叮当当”的共鸣之声。
当然,这“叮叮当当”的共鸣之声,一定包蕴着王铎质疑经典、重组经典的砥砺之音。王铎有意识地对经典法帖中的错谬进行了“勘误”性临摹,对历代经典法帖中的不同字体进行了“组装展陈”,起到了现代“书法字典”的部分功能,而个性化的“博美性临摹”,又为自己的作品成为新的经典提供了可能。
王铎是一个对临帖极端重视的书家,“书不宗晋,终入野道”,但跟其他单纯以学习为要义的临帖者不一样,王铎的临帖,其实质是一种有意识的复古式创作:现场是古代,写的是古人的文本,但灌注了王铎的思想、气息和学养。比如在临帖过程中,王铎经常性地将不同时代书家不同字体的作品进行选择性“组装展陈”,并置于一个册页之中,在与其临摹的多个范本比较后我们还可以发现,其摹写出的字体竟然不同于原来的字体。这是临帖吗?如果不是临帖又是什么?博采众家之美而进行个性化演绎,王铎总是以意料不到的做法为我们提供审美上的丰富性和吸引力。
不仅如此,在临摹古人作品时,王铎还经常基于自己的学养、根据自己的理解,对法帖中的部分地方进行“纠偏”和“勘误”,比如在临王羲之的《兰亭序》时,就将褚遂良摹本和薛绍彭摹本中的“暎”改为“映”、“領”改为“嶺”、“弦”改为“絃”、“由”改为“繇”。对此,王铎专门在一篇文章中指出,王羲之和王献之所使用的是俗字,而不是正体。几乎每一件古人的作品到了他手中,他一定会将他所认为的“讹字”“俗字”全部依照自己的理解进行一次修订。这确实又体现了一种强大的文化自信,没有相当高的文字水平是不敢这样轻举妄动的,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王铎希望通过对经典法帖有计划地临创和改写,自身也能跻身经典,传之久远。对于一个有着重大自我期许的书家而言,这不是小聪明,而是大智慧。
自创“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创作法,以“物理定量”使自身始终不离宗法,而卓成大家,这是王铎基于自我成就给后世留下的公告牌和康庄路。质疑经典、重组经典,源于本来、开创未来,以自身之临创垂范,匡正后学之“任性创作”,则是王铎于后世书法的重大学术贡献。
王铎曾说:“书学以师古为第一义”,将师法古人放到“第一义”的位置,这是因为有感于当时书家“无法度”而“野道兴”,更是痛心于部分书家没有由来胡涂乱抹,或者本来有一定的书法传习基础,但稍有名气后就背离传承,“我体”横行。所以王铎要反复重提临帖,“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书不宗晋、必入野道”。“不学古法者,无稽之谈也”,“予书独宗羲、献。即唐宋诸家皆发源羲、献,人自不察耳。”
更重要的是,王铎终生坚持“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生不易”。王铎成名甚早,请索者众多,往往一字难求,他的江湖地位之高,可以说是审美风格的确认者和艺术鉴赏的首席专家,他就是用脚趾头握笔写出的字,时人也会如获至宝。但是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就是规矩制定者,并没有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天下第一,真正的大师还是古人,所以王铎主张一定要终身师古。他的杰出贡献是给“师古”作出定量要求:一天放飞自我,一天重回古人身边,以保持自身高古之气。这个法则对晚明当时甚至当今时代都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前面也已经说过了,王铎书、诗、文、画并举,诗赋心声,字达情意,文注渊源,书写本我、书写“我本”,为书法增添历史价值,为历史提供个性化美学旁批。王铎仅留存于世的诗作将近万首,而相当一部分诗作都附有跋文和题记,这些文献为我们了解当时的真实历史提供了依据,这也正是王铎不同于或者卓绝于其他书家的最大特点。王铎所有的艺术技艺,书法、诗歌、绘画、文章等交相辉映、互相渗透,在其特别而悲情的宦海人生中,最终汇聚于书法艺术,形成了“有明以来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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