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取蛋去年3月,岳母住到我家,这是她最后一次住在小女儿家。以前,每次要她留宿,她总说下一次。说是离不开自己乡下的老家。那一次,看着她日渐消瘦的样子,联想到那句“下一次”。我忽然想到十多年前的一句话:“下一次,我们去海边拍。”总以为能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等下一次,而这一等,就是十多年。其实,年轻时不觉得,人生就像一滴凝结在云里的雨,云与大地的距离,就是生命的长度。
清楚地记得,那是2006年深秋,古华公园秋色正浓。枫叶红了,枫香是黄颜色的,乌桕树更是用黄绿青紫,衬托着星星般的乌桕籽。几度夕阳,风影婆娑,美不胜收。这正是留人间晚照的好时光。更何况父母和岳父母都奔七十的人了。他们这一代人对于照相,大多仅在照相馆拍几张当兵照结婚照之类。压在玻璃台板下的,也就寥寥几张。当时,我刚买了架尼康相机,正在学摄影试镜头的兴头上。说去古华公园拍照,老人们显得异常兴奋。父亲,一个与农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泥腿子,居然翻出压箱底的藏青西装和领带;母亲挑出好几套出客衣裳,准备轮换着拍;岳父把藏在抽屉里的墨镜重新请出来,想拍出年轻时的帅气;岳母则在拍摄的前一天,特意去镇上美发厅,烫了一头时尚的卷发。
拍摄当天,天气风景光线都很好,老人们的心情更是阳光灿烂。妻子和女儿是我得力的助手,一个背设备,一个打反光板。山歌剧演员出身的母亲,不时地指导其他“模特”怎么笑,怎么注意表情,怎么摆POSS。数码相机就是好,无需考虑胶卷成本,同一个姿势,想多拍几张就多拍几张,咔嚓咔嚓,随着光圈的一次次打开又合上,所有关于秋天的元素都聚焦在他们幸福的脸上。
馆子的菜上得差不多了。可老人们依然兴奋地翻看着相机显示屏上刚成像的照片。见他们兴味正浓,我相期说:“下一次,我们去海边拍。”
那阵子,我刚从奉贤调去浦东工作,人生转折处,工作忙不说,还要每天自驾两、三小时上下班。因为忙,老人们的照片也没时间修饰,就潦草地冲印五寸一张的给他们。至于承诺的“下一次”,也渐渐淡忘了。
到岳母最后一次住我家时,老人们都已过八秩。父亲老了,基本没啥头发了,肺部还动了一次大手术;母亲也没了当年的风采,老得那么具体,那么令人心痛;帅气的岳父几年前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连亲人都不认识了;一直硬朗的岳母,年初突然感觉胃口不适,吃不下东西,一查,医生说,已晚期扩散。去年3月,要她住进我家,她没说“下一次”。她是不是感觉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来女儿家呢?
然而,岳父在护理院,他已沉浸在个人的世界,岳母身体每况愈下,时日无多。当年的期许,真的要成为无法兑现的谶语了。做小辈的常以种种理由为藉口,而忽视对老人的照看或者许诺。岳父在他渐行渐远的个人世界中,是否还记得我说的“下一次”呢?岳母一定还记得,只是她不说。她知道没有下一次了,所以这次才肯在女儿家住下来。
带着沉重而歉疚的心情,我找到当年照片的原文件,挑出父母的合影和岳父母的合影,每人挑出一张表情最好的。我用PS软件精修了这六张照片,修去他们眼角的皱纹,修去他们脸上的色斑和两鬓的白发。然后找了一家美誉度五颗星的淘宝店,重新印成大照片。
当一幅幅镶着红樱桃木相框的十二寸照片再次呈现,老人们眼前一亮,仿佛又回到十五年前。父母孩子般地笑着,把照片工工整整地摆放在最显眼的电视柜上。岳母用骨瘦如柴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照片中容光焕发的自己,每次有探病的亲友来,她总要拿出照片给他们看,讲过去的事情。
人生是没有下一次的,这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去年春末,岳母带着她的春天永远走了,今年元月,岳父没逃过这个季节特别的寒意,随岳母去了。生命就像一滴雨,终究要落下,归于尘土。落地的时候,这滴雨就是亲人的泪。
子欲孝而亲不待。所以,别以为真会有很多很多的“下一次”,也许,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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