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vs狂野大自然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产生了服装与自我之间存在联系的想法呢?普遍的成长经历告诉我们,它很有可能是自然而然诞生的情感。最鲜明的例子莫过于上中学时大家都更愿意穿着自己的衣服而不是统一的校服。这不仅仅是因为大多数校服都非常难看,即使有些学校推出了日式韩式的新校服,依然无法让学生们高兴地接受统一着装这件事情。
这就像是一部简写的时尚史。时尚艺术正是在类似的心理中发展起来的。进入现代社会之后,追求不同的外在服饰已然成为了人们必要的审美追求。不过,在学校里,政教处的老师们可并不喜欢“奇装异服”的学生,昔日的我们是站在学生立场上对此嗤之以鼻的,但当我们成年并拥有着装自由后,会发现对于时尚界的那些真正的“奇装异服”,我们貌似也没有接受的能力。阅读时尚史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它就像当下的世界一样,在经历了20世纪的思潮和艺术追求后,逐渐在纷杂的政治概念、后现代审美等多元的思想中开始面目模糊。
“时尚影响着你,不知不觉间决定了你的行为。但在时装这件事上,这种独裁是翻倍的,因为它支配着女人,而女人决定着男人的所作所为。”——保罗·波烈
“一支庞大的殡葬工大军,有搞政治的殡葬工、有谈恋爱的殡葬工,总之是由各色人等汇聚而成的殡葬工”。
这就是诗人波德莱尔对法国街头上男人服装的评价,十分刻薄。然而,当时的法国巴黎已经算是全世界最时尚、最现代化的地方了。但在19世纪,它还是陷入了现代社会之前的僵局,变得雾气凝滞。
如果要为服装设计的破局找一位开创者的话,我倾向于选择法国人保罗·波烈。尽管英国人查尔斯·弗雷德里克·沃斯早在1858年就创办了时装沙龙,但论及时装革新的现代意义,他的影响力是不如波烈的,尤其是在解放女性服饰方面。
紧身束胸与裙撑是在之前几个世纪荼毒不浅的时装风尚,象征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这种让女性刻意显得苗条的服饰几乎从每个细节上都在对女性的身体造成伤害。它完全不是人选择服装,而是人的身体被迫适应服装。例如,大多数女性都要用深呼吸的方式穿上紧身束胸和裙撑,然后再用被讽刺为“希腊式弯曲”的方式走路(胸部前挺,臀部后翘,将身体扭曲成一个倒置的“?”);而后流行的颜色是舍勒绿——以砷或砒霜为原料,颜料工人只要不小心吸入微末就可能致死;拖地的长裙如果搅在车轮里大概率会受伤;裙撑的材料极为易燃,经常会有女性在厨房中不小心将自己烧死。最后,脚上踩的还是维多利亚平鞋,一种会让脚显小但是会导致骨骼变形的款式。
保罗·波烈看不下去了。后来被称作“时装暴君”的他对死板僵硬的女性服饰发起了革命性攻击。这位暴君的宣言是“以自由的名义给女人的腹部解放出更多的空间”,他设计出了腰线更高的裙子,同时借用胸罩代替了紧身胸衣,让女性得以更自由地呼吸。
不过,就像我们今天有时不得不向自己的衣服妥协而瘦身减肥一样,波烈的服装设计也不是完美的。例如波烈所设计的“霍步裙”,穿上它后,女性只能迈着小碎步走路。在一次与记者的对谈中,波烈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是的,我解放了女性的胸部,却束缚了她们的腿。女人们开始抱怨,再也没法走路或是跨上马车了”。
“如果你找出最好的巴黎设计师,把他与外界隔离开来,或是把他送到外地去——他就一文不值了”——珍妮·浪凡
波烈是时尚设计史上的,但绝对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他所做的服装设计,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香奈儿和夏帕瑞丽等女性设计师的嘲讽对象。现代女性服饰真正的解放者,恐怕毫无疑问只能是香奈儿。波烈在解放了女性胸部束缚的同时用“霍步裙”给女性上了脚链,而香奈儿前卫的时尚设计则可以让每个女人像男人一样骑马。
在宣扬女性自由方面,香奈儿用自己亲手打造的时装给出了最强烈的回应。她是保守主义设计师的眼中钉。1916年,香奈儿设计出了自己的第一款时装,三件套针织套装。1919年,她注册了自己的时装店,随后又推出了以茉莉花为底调的“香奈儿5号”香水,风靡一时。香奈儿设计的针织套装一度是女性衣柜中的必备装扮,它更宽松,完全抛弃了胸衣,让女性自由彰显自己的身体线条,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香奈儿让时装变成了大众女性可以随意接触的事物。相比之前定价不菲的高档时装,香奈儿设计的针织套装可以在工厂里裁剪生产,织物的原料也便宜许多,女性可以用更少的金钱购买到一件精致美观的时装。而这恰好是之前时装设计师非常忌讳的一点,因为能够大量生产就意味着时装的减价与样式的抄袭,会极大地影响自己的经济收入。
对于影响经济收入这一点,当时的香奈儿持十分开放的态度。“说线万多个女裁缝,如果不从设计师那儿寻找思路,她们还能怎么办?就让她们去抄袭吧,我选择站在女人和那些女裁缝的一边,而不是帮着时装屋说线年代,香奈儿又推出了风靡至今的“黑色小礼服”。这款经典时装强调腰线,线条窄长,而不规则的裙摆又为直线线条增加了活泼感。今天我们看到的很多时装都以黑色为经典、高级的配色方案,但香奈儿之前,翻翻高档时装订制的历史,我们几乎找不出几件以黑为主色调的时装。因为黑色一直被视为丧葬场合的配色。香奈儿的“黑色小礼服”打破了这个约束,并立刻在法国乃至全世界风靡起来。
同时期的另外几个女性时装设计师也在改变着人们的穿着。让娜·浪凡推出了黑色的时尚连衣裙,融合了流行的V字领风格,保留了人们对裙撑风格的蓬松审美,同时又以取消裙撑、以弧形褶皱替代的方式解放了女性的腰部。艾尔莎·夏帕瑞丽利用超现实主义艺术,以错视画的效果推出了手工针织毛衣。格蕾夫人一反前面几位设计师对黑色的崇拜,转而以纯白色无光丝绸设计出复古的罗马式“女神礼服”。
有一位同行是香奈儿非常鄙弃的人——克里斯蒂安·迪奥。他更重视商业效益、精英的喜好,以及在让民众掏空钱包这一点上也颇有经验。迪奥将时装带入了商业广告的领域,找来了好莱坞女星黛德丽和英国皇室公主为自己的时装带货,同时将分店开到了美国。在此之前,迪奥一直宣称自己的服装为精英阶层设计,所以昂贵的定价并不是什么应该质疑的问题。(20世纪迪奥出品的每一款服装都是由迪奥本人亲自定价,除了服装成本和制造时长外,他还会往里面添加一笔不菲的“设计成本费”)而在美国,他发现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消费得起自己的时装后,就开始推出新款的鞋包,发现这些还是一些普通人无法承受的之后,就开始制造价格更为亲民的迪奥口红与香水。这样“面面俱到”的设计让迪奥的商业公司赚得盆满钵满,最夸张的时候,迪奥一年的收入占了整个巴黎全年出口贸易总额的70%。
同时期的其他设计师还有在迪奥时装屋当学徒的年轻人伊夫·圣·罗兰,沉默寡言的西班牙人巴伦西亚加(巴黎世家创始人),设计薄西装与短裙的罗贝尔·皮盖(先后加入迪奥与纪梵希),在一个世纪的经营后终于成为箱包界名贵的路易·威登,在服装外抓住了化妆品商机的兰蔻和已经有一百年香水制造历史的娇兰以及同样经营了百年的爱马仕……一时间,巴黎成为了时尚的天堂。从服装到配饰,从大件衣物到小巧的香水口红,巴黎人通过时尚的装扮,让自己成为世界其他国家的年轻人都想要成为的现代人形象。
至于男性服装,在这个时期比较大的改变似乎只有“鳄鱼”品牌推出的立领衫。他们没什么变化。不知道如果波德莱尔还活着的话,会写出什么样的新诗来形容他们。
“我对时尚正在发生的变化非常担忧:到处都是发布会,真正的内容却不够。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香奈儿和我去丽兹参加一个晚宴,当我们来到康朋街上时,我们都哭了起来。”——伊夫·圣·罗兰
随着一群设计师的涌现,时尚设计终于发展起来了,然而好景不长,第二次世界大战立刻爆发了。战争时期,欧洲国家的贸易与原料供应都出现了问题,人们即使有着苦中作乐、添置新衣服的愿望,但萧条的经济让人们不得不将金钱主要投入到生活必需品当中。
短缺的原料在那个时代催生出了许多经典的设计。其中最为知名的,或许要数GUCCI设计的竹节包了。由于皮革都被意大利政府拿去给士兵们做靴子了,于是,阿尔多·古驰便用更廉价的材料制造出了竹节包,节省成本,而且十分轻便。今天,它也成为了GUCCI的经典设计之一。
但时尚设计也在朝着更加商业化的方向发展。二战结束后,欧洲人迫切希望重建家园,尽快驱散战争时期的阴霾,那些轻便粗糙的布料已经无法满足人们的期望。于是,设计师们在吕西安·勒龙的组织下,在1945年举办了一次时装秀。时装秀的规模十分浩大,以巴黎为起点,沿着巴塞罗那、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纽约,进行了一场世界级的巡回演出。
迪奥掀起了一场名为“新风貌”(New Look)的时尚浪潮。他设计出了雍容华贵的花冠裙,带给人雍容梦幻的感觉,裙子上满是毛皮镶边,羊绒漩涡,宽大的裙撑和迤逦的裙角,再加上一定灵感来自战时军队制服的帽子,似乎迪奥把自己能想到的设计方案一股脑全都加在了一条裙子上,以至于有人戏称“现在时尚要论斤卖了”。
而时尚的危机也恰好从它的黄金年代开始出现。从之前设计师对抄袭的不同态度便能看出,时装设计的最大对手不是人们刻板的审美,而是成衣制造商。他们可以用更简单的成本批量制造出同一款设计的衣服。美国市场的开拓是导致这一危机普遍出现的主要原因。战后欧洲的经济相比之前大幅度衰退,但美国人的经济水平正好是飞速发展的阶段,再加上好莱坞明星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大量新颖的时装开始首先出现在好莱坞影星的身上。例如纪梵希便利用了这个机遇,为奥黛丽·赫本订制了一套连衣裙,从而打开了自己的品牌市场。
皮尔·卡丹的“叛逃”或许是对时尚界冲击最大的一个事件。作为曾经和香奈儿、迪奥、巴伦西亚加等人并列的时装设计师,皮尔·卡丹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选择了商业钻营。他在美国找到了一条财路,不仅仅是制造孤傲的定制时装,同时还销售钢笔、内衣、家具甚至浴缸,变成了一个大型综合销售商。更为毁灭性的一点是,皮尔·卡丹还在尝试制造价格更低、能带来更多经济效益的成衣销售,让人们只需要花费100法郎,就能拥有一套款式优雅的卡丹娜裙。巴黎时装协会十分愤怒,将皮尔·卡丹的名字从名单中删除。然而,对于拯救黄金年代的时尚设计而言,开除一个人无济于事。
“最近人们谈论更多的是时装品牌,而不再是设计师了。你知道是什么害死了时尚吗?那些操蛋的LOGO,它们把一切搞成了广告。”——亚历山大·麦昆
在成衣销售的冲击下,今天的时尚品牌,几乎只剩下了一个象征性的LOGO。曾经,这些LOGO各有特色,伊夫·圣·罗兰设计出了吸烟装,迪奥为女性设计出了H型和A字裙,香奈儿坚持崇尚黑色,罗杰·维威耶推出了清教徒式的无带浅口便鞋,还有古驰——他们家族的创始人一开始走的可是实用路线,老爷子古驰奥·古驰为了向顾客证明皮箱的质量,在商店里会亲自跳到箱子上面蹦跳踩踏——今天的古驰销售员绝不可能以这种方法来向顾客证明自己产品的实用性,他们更加强调“品位”。
品位只能属于个人,而难以属于一个管理群体,当最初设计师们开创的时尚屋走向高端奢侈品集团后,品位这个东西就难以保留下来。即使他们得以在设计师的手中保留,那么,随着香奈儿和伊夫·圣·罗兰的逝去,没有了强烈人格魅力的设计师,品位便注定难以保留。
更不用说,今天很多的时尚品牌几乎和20世纪的创始人没有任何关联。古驰集团由于内部的血腥斗争,上演了一出出儿子举报父亲漏税,妻子雇黑手党杀掉丈夫,儿子联合外部财团攻击家族董事会的连环戏码,早在上世纪80年代,古驰集团里已经没有一个古驰家族的成员,古驰现在的风格,准确来说其实是新创意总监汤姆·福特的风格。还有巴黎世家,今天我们看到它们推出的一系列花哨刺眼的设计,和古驰的风格乍看上去也没什么分别,然而,巴黎世家的创始人巴伦西亚加是个时尚界中的隐士,他设计的服装风格非常冷淡、简练,本人沉默寡言,在去世一年前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媒体采访。他在1962年就关闭了工作室。直到他去世多年后,才有新的设计师财团重新购买了这个品牌。
今天的时尚品牌并没有自己明确的风格定位,一切都根据流行的市场来,设计师们也因此频繁更换。席琳的设计在之前一贯走性冷淡风格,但随着创意总监菲比·菲洛的离开,去年席琳的秋冬时装展览的风格被人戏称为“百鬼夜行”——新的创意总监偏爱夸张的吸血鬼风格男装。看看时尚品牌们在LOGO上做出的改变便明白了,曾经花样百出,极具辨识度的商标字体,现在基本都换成了无衬线的黑体英文字母,时尚设计总体的趋同感,大抵如此。
但拥有独立风格的时尚设计师依然存在。例如几年前才去世的天才麦昆,还有现在名噪一时的亚历桑德罗·米歇尔等等。他们拼命捍卫着时尚艺术的尊严,坚持着风格化的理想,然而,他们在时装中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2018年的时装展览上,亚历桑德罗·米歇尔为古驰设计了一款“全球主义”的时装,摩洛哥披肩,俄罗斯头巾,英格兰织物,法国20世纪的垂饰,苏格兰的花呢,再加上一个硕大的代表古驰的双G标志。
这类时装真正让我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理念”。出了秀场,很难想象这些衣服会走上街头。设计师们似乎也不再抱有香奈儿的那种要让每个女人都爱上自己的衣服、解放自我的追求,他们要的,就是纯粹地在一件服装中表达自我,甚至表达文化议题,黑人革命,环境保护,胖人的审美权等等。巴黎世家在2020年的两次时装展览更是结合了大量时事,全球疫情、欧盟破裂、澳洲山火、青少年手机问题全都被设计在模特所穿的服饰上。高级定制时装完全脱离了大众市场,成为了一门艺术。
那么,当时尚走到了今天这个极端的时候,它想要表达的理念又能与人们的自我产生什么碰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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